番外:青青陵上柏(2 / 2)
终于还是握紧她手,虎符在她掌心硌得生痛。
阿环心下大恸,扑到他身上痛哭:“我不要你托付给我,也不要什么尊不尊重的,他们爱做什么,做去便是了。”
“唉,你真是——朕知道你一直不安,对朝政亦非一无所知,在朕面前掩饰。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你不干涉,也就罢了。从今往后不能再犯傻了,做了太后要恪守本分,没人管得了你,就容易被奸人佞臣盯上利用,做出倾覆国家的事情来。”
她扶他起来,一口一口喂他喝药。眼泪掉到药汤里,遭他嫌弃:“药都被你哭咸了,朕还怎么好得了。”
阿环终于答复他:“你怎么会好不了?御医都说你只是欠调养。”
他伸出手来,问她:“你不是会诊脉吗?再来为朕诊一次吧。”
这是他的皇后一生中为数不多拒绝他的时刻。她浑身颤抖起来,珠钗玉簪抖动在她发梢。
二十年来,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坦诚直白:“我无父无母,早已经没有亲人了。说实在话,世上只有你和岱儿他们是我最近最近的亲人,可是,你把我困在这个地方,困在你这个人身边,偏偏就最没有办法讲亲情。这么多年了,我生怕行差踏错,成为你皇权的阻碍。或者岱儿他们哪里做得不好、做得太好,都会变成过错。”她的委屈忽然倾泻而出,滔滔不绝,“我只是想爱你而已,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,保全周围的人这么艰苦。你还要说这样的话,让我更难过!要是你说你舍不得我,舍不得孩子,想再活一百年、一千年,也许我心里还会好受一点。”
她的眼泪洒满他浸染药气的襟怀。李霁凝望着她,张开口,竟然不知道说什么,许久了才讷讷道:“朕知道你对朕有怨言,其实朕也难做,朕难道不是高处不胜寒。如果放你走了,朕会孤独得受不了的。朕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,想留你在身边。这么多年朕力排众议,只有你一个,为的是你不会担惊受怕。朕自觉没有亏待你……”
可能是因为太虚弱了,他难得在她一番训斥似的真情流露面前,露出了脆弱的一面,有些委屈地为自己辩解。
最后只余下喟然一声。
山陵倾崩,只在数月间。宫人哄哄乱乱地预备天子晏驾用物,臣子纷至沓来,进出玄元殿,听凭天子交代嘱咐。在纷乱地间隙间,她抚平他紧皱的眉头,她知道,他其实很怕疼。
唉,以后再也不会疼了。她俯到他耳边说:“我会常去看你,我永远忘不了你。你在地下也不要忘了我,好吗?”
李霁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,捏了捏她的手。
皇帝崩逝了。焚烧先帝的遗物时,新晋的皇太后突然哭喊着冲进火里,幸好众人眼疾手快救下了她。
说来也离奇,先皇在时大家战战兢兢,崩逝后却也不情不愿地给他商议入奉宗庙,到底承认他这一辈子竭心奉国,拨清乱象,开疆拓土,上宗号为“肃”。
新皇登基后就更离谱了,仗着新帝个性宽和,臣子们逐渐开始言必称“先帝”,大赞先帝赫赫威风,滔滔武德。尽管先帝当年在时,他们突然被传召入宫,都会被吓得和家人交代后事。
新践祚的陛下只好把皇太后请来。太后的发髻被烧毁,包着绸巾从帘后走出,面色沉痛地说:“如果先帝在,也会支持陛下的决议!”
因着那一场殉赴火海的表演太过惊人,太后如今坐拥重大的政治遗产,群臣们谁也不敢说自己比太后更懂先帝。
新帝在皇位上没坐几年就猝然崩逝。他的宠姬吓得搂着尚未册封的大皇子,连夜去太后宫中。太后手握虎符,诏令儿子齐王登基只在一念之间,那样大行皇帝幼子恐怕皆难保全。幸好此事并未发生。
幼帝登基。太后升格太皇太后之后,梁氏并未将虎符移交。这是众人没有想到的。
一向看似毫无权力欲的梁太皇太后宣布临朝称制。
梁氏不仅霸占了原本属于皇帝的玄元殿,甚至还占据了肃宗曾经的寝殿起居。据她对臣下说,她能在玄元殿里感觉到肃宗的存在,每天躺在肃宗龙驭宾天的榻上,都觉得肃宗就坐在她身边。她是遵循他冥冥之中的天意,奉行国策。这种神秘学说法令臣子们大为胆战汗颜。
她霸占朝政的时间比上一个梁太后还要久,以至于臣下谏言,援引上一位梁太后激流勇退故事。然而这一位临朝的梁太皇太后,任尔东西南北风,软硬不吃。直到她临死前才移交权柄。
有人奉承她,说太皇太后之功德足以单独起陵,与肃宗遥相呼应。
但是最后梁太皇太后还是决定与肃宗合葬。
他在陵下大概会觉得很孤单罢,她是这么想的,倘若他知道身后她做的事,要怪罪她,那就让他骂去好了。
闭上眼睛前,她最后想到李霁年轻时生气的样子,感到了一丝快意。